他是一个退学生,高中退学后,他花了四年时间,通过异地求学、搭车徒步、参加科考工作等方式,在20岁走遍了中国;他是一个创业者,历经三次创业,他在2019年创办了自己的有机农业种植公司;他还是一个摄影师,2017年起,他投身星空摄影,近年来签约成为CSVA中国星空视觉联盟认证摄影师、视觉中国摄影师,作品曾七次登上《夜空中国》,入围过全球最顶级的夜空摄影比赛——英国格林威治天文台IAPY大赛。
他叫于广浩。在做出数次“不走寻常路”的人生选择之后,他说:“我只是在过自己喜欢的生活。我最多只能告诉亲爱的你,原来理想并不遥不可及,原来去追求她也不会死在路上。”
2007年夏天,灯光昏暗的房间里,15岁的于广浩把一本脏兮兮的书扔到坐在沙发上的爷爷、奶奶和妈妈面前。“这本书叫《苔丝》,”他用小而清晰的声音说,“它的故事很简单,一个年轻人,被一群声称爱她的人给毁了。”说罢,他又补了一句,“你们应该好好看看。”
2020年,28岁的于广浩对这个场景依旧记忆深刻,“爷爷抓起这本书,把它扔到了我脸上,吼了我一句,‘于广浩,你这辈子顶这了!不会有什么出息!’”而这位在他眼中一向温和的老人的暴怒,都与他此前在家人面前提起的退学想法有关。
“2007年,初三的时候,我就想退学,那为什么捱到高中才退呢?因为革命需要时间,”于广浩笑言,“主要是一开始家里人的反对太激烈了。我爸刚听说我要退学的时候,当着我的面把电脑砸了,拿着衣服架、皮带、鞋底,一下一下地,把我抽得浑身流血,全身都是血痕,我妈在地上坐着哭。”
家人激烈的反对,没有让于广浩后退半步。退学,是他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给自己认定的选择。就像朋友李俊所说,他和一般的退学生的想法不同,这看似荒唐疯狂的人生选择背后,是他对自身前途的理性思考。于广浩习惯于把复杂的事情量化,他在决定是否做一件事情之前会权衡事件本身的风险与收益。“我的成绩不好,如果我去参加高考,我可能会花几年的时间换一张含金量不高的文凭,这在我眼里就是一件风险是10,收益为20的事情。”他认为与其接受社会给他安排好的路,不如趁着年轻,去尝试走一条少有人走的路。
与此同时,应试教育的环境也令个性张扬自由的于广浩难以适应。
在他眼里,填鸭式教育无非是用标准答案对学生进行“一刀切”。在一次考试当中,面对一道探讨《出师表》中诸葛亮的忠心是否为愚忠的开放性题目,于广浩大书特书“诸葛亮的忠心本质上为封建思想所拷”的观点。他满怀自信地提交考卷,却看到答案毫不留情地被判错。类似的时刻不断积累,他心如同被鞭子,毫不留情地抽打着。在失望和愤懑中,他得出的结论是:“在应试教育里,根本没有个人发挥的空间,一切都要符合一套未被证实正确的规则。”
除此之外,他热爱思考的天性让他更关注一些与教科书本身无关的内容:譬如自由主义有没有市场、素质教育是否为海市蜃楼、毛泽东时代的工业化与高积累等等。他对探讨这些问题有着强烈渴望,甚至愿意在演讲比赛的场合、在答题纸的作文书写部分,将题目要求搁置一边,真诚地摆出自己的看法。可随之而来的却是老师的否定,同学的嘲讽,家人的不理解,这让感到他与周遭如此格格不入。怀着对思考成果无法得到认可的愤怒,他对周围人冷眼旁观进行着反击:在QQ空间和新浪微博,应试教育成为他激烈的抨击对象,在日记中,他将自己反对应试教育的行为称为“伟大事业”。
“我没有办法强迫我自己接受这个环境,我需要通过离开来反抗应试教育对我思想活力的扼杀。”对环境的悲怒交杂和对自身的未来规划使于广浩对退学尤为坚定,“我宁可去做那件风险是90,收益为80的事,我想赌一把。”
这也解释了为何于广浩在遭受父亲毒打后,仍挺直腰板喊着“暴力永远屈服不了伟大的真理”。他坚定的意志和态度使得父母也开始改变斗争的策略。“实在不愿意,咱拿个高中毕业证再退成么?”父母的让步使他看到了斗争胜利的曙光。于是,在剩余的高中生活里,他已俨然一个游离于主流之外的人:如饥似渴地阅读与课程无关的书籍;奔波在学生会、文学社之间;用纸和笔记录下偶然迸发的灵感,生产了两篇与命题无关,探讨中国实际政治问题的零分作文;拿出所有的时间和同样闲不住的历史老师争论毛泽东时代实现改革开放是否可行,文革的背景与初衷是什么,中国的改革之路在何方;在演讲比赛开场前三十分钟因演讲稿内容不符合学校宣传要求被剥夺参赛资格时,甩下一封畅快淋漓大骂校领导和老师的辞职信,带着二十多个文学社社员集体退出,潇洒地在高中的舞台上谢幕……度过了这段略显疯狂失序的时光之后,他取得了高中毕业证,迈入了属于他自己的“大学”。
于广浩的“大学生活”,从离家只有一两站地铁距离远的北大开始。他认为:“学可以不上,书还是得读。”他想办法拿到了北大的课表,再办了张假的北大学生证,“顺理成章”地混进了北大的课堂,成为了北大的一位旁听生。“这个事儿只有在北大才能发生,至今我还是非常感谢北大带给我的成长。”
他时常穿梭于教授政治、历史、国际关系等课程的教室,频繁在家和校园图书馆之间折返,慷慨激昂进行发言的身影也总是出现在学校的协会和社团中。在北大的马克思主义协会,于广浩曾就某些政治和历史的议题,有过几次发言,不料却被一位读博的学长批评。当时的于广浩对学长那句“你这是机械反映历史”感到十分不解,便将学长约出来进行了20分钟的对谈。“就是那20分钟,他讲到了马克思的阶级分析理论,这个理论背后所揭示的历史的不确定性,把我旧有的、认为历史具有必然性的历史观全部推翻掉了,我的脑袋整整懵了20分钟。”这种自我认知的迅速迭代在那段游学的时光里时有发生,每一次都在于广浩生命中留下了极为深刻的烙印。十多年后回忆起来,他认为,如果没有那段时间每天听课,学习,看书,并且和那些厉害的人交流,让他们一阵见血地指出自己的思维漏洞,他的认知水平不会短时间内得到如此巨大的跃升。
在校园内扎根并疯狂汲取营养的时光持续了一年半。一年半的时间里,他也逐渐真切意识到了自己掌握在手中的自由,内心对无数新奇事物也产生了愈来愈强烈的渴望。他如此形容游学时光最后半年里的自己:“比较躁动,书也读不下去。”
在发现自己无法潜心学术之际,他偶然在某个论坛上看到了一篇骑行的帖子,“我当时想,居然还能这么玩儿?”凭借着超强的行动力,于广浩迅速弄来了一辆车子和一些“没什么保护作用却可爱而廉价”的骑行装备,在清明节绕着上海、无锡等长三角地带骑了一大圈,行程逾千里。内心越燃越旺的火焰让于广浩不满足于简单的短距离骑行,两个月的休息调整后,他索性踏上了跨越整个中国的征程。“当时驴友圈里‘搭车热’正在兴起,我第一趟旅途是在2011年的7月2日开始的”,从南京出发,一路西行,路上用一路搭顺风车的形式,历经28天,到达拉萨,在拉萨绕着国境线转了一大圈。后来,他又沿着中国南部的海岸线,绕着广东、广西等沿海17个省份转了八千公里。被问及一路上是否还顺利,他颇有些自豪:“那时候还比较年轻,长得也算干净帅气,在路上拦顺风车,”他笑了笑,缓缓地说,“还是不容易被拒绝的。”
整整两年,于广浩就这样一直行走在路上,足迹踏遍了整个中国。他曾穿梭在北京寒冷的冬夜,在上海火车站一个人提着拉杆箱兴奋到颤抖,在太湖大桥边追逐太阳最后的光芒;他曾走在羊湖的岸边,走在天山的牧场,走过那拉提的九月,走在唐古拉的秋天,看着雄鹰在头顶盘旋,野驴在远处嘶喊;他曾仰望南迦巴瓦峰,遇见察隅的原始森林,到过博卡拉的费瓦湖,沐浴在伊犁草原的风中……忆及此,于广浩说:“那时的我,只有满心的喜悦,与感动。”
于广浩的长途旅行,基本上都是在父亲断绝他的经济来源的情况下进行的。“因为退学这件事情是他们绝对不可能承认的,逼你就范的最好的方法就是断掉经济支持。”可也就像他自己形容自己的那样,“我是个硬骨头,你说你就不给我钱,诶,我也就不跟你要钱!”搭乘顺风车本身可以省下一大笔路费,除此之外,于广浩还选择与当地居民同吃同喝同睡节省经济支出,他也曾在布达拉宫门口倒卖黄牛票获得经济收入。
窘境之外,也有旅行本身的馈赠。于广浩在一路上不断地与形形色色的人擦肩而过,偶尔也会有人为他驻足,走进他的生命。在西藏墨脱县认识的一位民间昆虫科学家,对他往后的人生切实产生了影响。于广浩形容他为“真正追逐梦想的人”。这位狂热的昆虫爱好者,比于广浩大10岁,在瑞典攻读医学博士的他,本可以拿着一份不错的薪资,从事令人景仰的工作,过上安逸的生活。但是出于对昆虫,尤其是蝴蝶近乎痴狂的热爱,在知道国内做蝴蝶研究收入颇微的情况下,他毅然选择放弃眼前那条看起来更加光明的道路,全身心地扑进了蝴蝶研究的领域。
“所以我现在都经常想起他,他曾经面临的选择比我困难多了,他要放弃的东西比我不知多了多少倍,但是他还是做了那个遵循内心的决定。”每当迷茫的时候,于广浩总会反问自己一句,“那你为什么不行?”
在跟随这位昆虫科学家进行了半年蝴蝶科考工作后,2014年,于广浩从他这段离经叛道,恣意挥洒的大学时光里顺利“毕业”了,他自称他的成绩是“优秀”。
2014年2月16日,他在日记里正式写下,“再见,我的大学。”
“于广浩,你屈服啦?”
在决定要就业的那段时间,于广浩经常听到这样的声音,但在他眼里,工作根本不是一个令人悲伤的消息。“就像我退学后依然坚持在大学里呆了一年多一样,反抗从来不是我的目的,而是为了我更好地生活。”于广浩觉得,他已经获得了独属于他的大学时光给他的馈赠,下一步就是要带着这些财富,走向人生的下一个阶段。“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和屈不屈服没有任何关系。”
由于个人经历丰富独特,即便只有高中文凭,于广浩也顺利入职了一家做生鲜的电商公司,担任生鲜买手。凭借着出色的工作能力,他从实习生到采购经理,只花了4个月的时间,“连升四级,火箭一样的速度,22岁,我是整个集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采购经理。”
但是快速晋升的职位没有让于广浩获得持续的成就感。作为采购经理,他的工作日常是到仓库检查各种货物是否存在问题,比如红薯有没有发芽,果皮有没有发,搬货、盯货,“都是很鸡毛蒜皮的事情,我在仓库里每天拿地牛去插托板,把货物舀起来,然后拉到仓库堆放区里头放下来。”
缺乏挑战性的工作日常让于广浩颇有“才华被埋没”之感,也促使他一次次拷问自己的内心:“读圣贤书,行万里路,所为何事啊?”
不甘平淡的灵魂再一次躁动,这一次,内心灼灼燃烧的火焰使得于广浩对自己的个性有了更为清醒的认识。“我对自己一直有很高的期许,喜欢挑战。所以我不能压抑这种天性,天性的自由必须得实现。”人生再一次走到了选择的岔路口,这一次,于广浩走向了创业。“创业是实现财务自由的基础,只有财务自由,才能实现我的个性自由。”
创业之路自然是坎坷崎岖,面临着诸多风险与不确定。在成功创办现在这家有机红薯公司之前,于广浩还经历过两次失败。其中一次,他与朋友创办了一家文化主题旅行公司——“Treep树旅行”。公司以年轻人为目标群体,打造许多小众的文化主题旅行线路。“很好玩,但是后来发现这像个大学生社团,不像是商业项目。因为受众太窄了,没有稳定的核心盈利业务来造血。”
两次失败的经历没有让于广浩对创业望而止步,反而令他迅速从失败中汲取经验,在脑海中快速复盘,更新,迭代。正因此他得以在第三次机会来临时,谨慎评估手中的牌,打出了一盘“王炸”:成功创办起属于他的有机红薯种植公司。
▲创业时期的于广浩手举“红薯”与星空合影
于广浩自诩有着最接地气的职业——卖红薯,和最不接地气的爱好——星空摄影。这颇具浪漫色彩的月亮与六便士的故事,还要从于广浩20岁那次与银河的偶然邂逅开始说起。
那年的于广浩,跟着那位对他影响巨大的蝴蝶科学家,在青海玉树捉蝴蝶,做科考。出于经济压力,他只能借住在玉树的一所小学里。
某天半夜,他上厕所的时候,突然看到自己在地上的影子,在没有月亮,没有灯光的夜晚里,他偶然抬头,“一条横贯夜空的银河就这么出现在我面前。”
初见银河的震撼无疑是巨大的,也是在那一刻,于广浩彻底明白了银河为什么能被称为“河”,体会到了李白写下“疑似银河落九天”时澎湃的心潮,体会到了神话传说为什么说牛郎织女隔“河”相望。
八年后的今天,再次忆起当夜,他仍然难平内心的潮涌。亲眼所见的,壮丽璀璨的银河带,成为了点燃他追“星”热情的第一簇火焰。而当他架起天文望远镜,第一次清晰地看到月球上面的坑坑洼洼,第一次用镜头触摸几千光年外星体细微的纹理,他所受到的震撼,更是令他久久不能言语,甚至哭了出来。
▲于广浩在西藏拍摄的银河
“所以说,星空的魅力到底在哪里?不仅仅是说星星很闪就算美,”当他发现自己能站在38万光年外的地球看到月球的所有细节,他的内心深处会被遥远的距离感和近在咫尺的触摸感击中,“你会感到你自己,如此渺小,却在和无限的宇宙对话。”从那以后,于广浩怀着一腔热情,开始了他狂热的追“星”之旅。
星空拍摄实践要求“天空光污染少”,这使于广浩成了西部地区的常客,在新疆、青海、西藏和四川等多地的辗转中,他留下了许多珍贵的回忆和作品。
▲于广浩拍摄到的雷暴与银河同框场景
“那张雷暴的图,是我很早期的作品,尝试了很多次才拍出这个效果。”那是于广浩第一次拍银河,他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次拍摄经历可谓九死一生。“当时在天山草原上,眼瞅着雷暴飘过来,我心里特别害怕遭雷劈,但是又想拍。”没有太多的时间思考,他心里很快只剩下了一个想法,“只要相机不会挨淋,我人淋透了,人给劈没了也没关系!”谈到这里,他也颇感神奇,当他下定决心站在拍摄地点不动时,雷暴的电量突然放光了,雷暴打着打着就没了。于广浩不仅没有面临生命危险,还因为他的坚持收获了一份对于早期的他而言称得上满意的作品。
同时,对星空最初的印象和对宇宙的感知,影响着他许多作品的主旨表达。在他非常喜欢的一幅作品“永恒与毁灭”中,一只恐龙静静地站在星空下,恐龙必然毁灭的命运、恐龙的绝望情绪和星空宇宙的永恒不息形成巨大反差,这种反差正是他一直渴望表达的主题:生灵的渺小与宇宙的无垠。
“这张图我在拍摄之前有一个很模糊的构思,为了能更加具体地找到我要表达的场景,我专门跑了2000多公里到黑龙江哈尔滨的恐龙公园里拍。”正巧赶上拍摄的那天是黄昏,正巧北斗七星的亮度很高,正巧于广浩的镜头,能同时容下彗星、恐龙和北斗七星……用接片的方式拍摄出来的成片效果让于广浩颇感满意,图片本身蕴含的绝望中掺杂着希望的情绪,让他起初的构思也慢慢清晰,“永恒与毁灭”这个主题,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图片本身的肌理。
当然,星空摄影给于广浩带来的绝不仅仅只有愉悦,他也曾面临很多绝望时刻。2020年为了拍摄日环食,于广浩第八次前往西藏,一路上的坎坷令他苦不堪言:车胎爆炸、水缸爆炸、汽车抛锚……在架起相机之后,天空依然阴云密布,倘若不是拍摄的时刻乌云的云洞恰好透过太阳,他必然也会像先前的无数次一样失望而归。“所以很多人问我,你去做这个不确定性这么大的事情,到底有什么意义?”面对这样的疑问,他从来没有犹豫:“我跑一万多公里对着太阳哭,这就是意义。”
在李俊眼中,于广浩是一个很勇敢,很有少年气的年轻人。她觉得,不少人都会有各种各样新奇的想法,但是像于广浩这样,有勇气一个个地付诸实践,尤其是很多时候顶着很大的压力去实践的人,真的很难得。
“热爱和渴望是我所有作品的底色”,这是于广浩曾给自己的摄影作品写下的注脚。可他从没有给他的人生做下注解,或许没有注解就是对人生最好的解释。退学十年,这位张扬的少年活出了自己的模样,从退学到周游全国,从科考到工作,从创业到追“星”……看似横冲直撞的活法背后,是他没有变过的赤子之心,就像他在日记中写的那样,“我只是在过自己喜欢的生活。我最多只能告诉亲爱的你,原来理想并不遥不可及,原来去追求她也不会死在路上。”
这位28岁的少年,正怀揣着对这个世界,对生活,对人生最真挚的热爱,奔赴一场场对他而言,并不遥远的未知。